“八月秋高風怒號,卷我屋上三重茅......安得廣廈千萬間,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!風雨不動安如山。嗚呼!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,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!”
7月3日上午,中南大學地學樓二樓,中國工程院院士何繼善念起《茅屋為秋風所破歌》。
個中情懷,恰如他辦公室內所掛楹聯(lián)——陋室心懷家國事,寒窗苦讀圣賢書。這是由他親筆所書。
今年“七一”當天,91歲的何繼善簽下捐贈協(xié)議,將其所持價值3775萬元的湖南繼善高科技有限公司的全部股權,無償贈予中南大學。
棲身“陋室”,捐出“廣廈”,千古的詩變成了眼前的事。
中國工程院院士何繼善接受紅網時刻新聞記者專訪。
“1960年,我從靈官渡挑著一副擔子到中南礦冶學院,一頭書卷,一頭棉被。”
這場采訪從何老回憶1960年進校的那一刻開始,“主要是興奮,也有點害怕。新中國成立前,我連高中都讀不起,現(xiàn)在竟站在大學講臺上。教書是一件很神圣的事。”
很快聊到了2002年發(fā)起成立繼善高科的那一刻,何老笑了,“當時學校號召教授們參與,領導說‘繼善’這名字好,公司手續(xù)辦得也快,一天就全搞定了?!?
當時,他有兩個樸素愿望:把論文變成生產力,用利潤資助寒門學子。這兩個愿望,后來都實現(xiàn)了。
“我來時一無所有,是中南大學這塊熱土培養(yǎng)了我,我期待著這里培養(yǎng)更多人?!彼M^善高科能在中南大學管理下發(fā)揮長遠效益,更好地支持教育事業(yè)發(fā)展。
何繼善仔細端詳老照片。
走在工作多年的校園里,走在生活多年的長沙街巷上,走在天南海北的科研考察路上,何繼善覺得自己只是一位“平凡的老者”。
他仍記得許多老地方。
“以前長沙街上小車少,公交車也沒幾趟。從河東到河西特別麻煩,得坐兩趟小木船,買兩張票?!鼻锒疁\,何繼善就踩著石頭過河,能省下一張船票錢。
“過一趟河,經常要花幾個小時?!焙卫^善回憶,“有時候要出差,我們就提前一晚過河,在五一廣場北角的學校辦事處住一晚,才能趕上第二天清晨的火車?!?
當年縮衣節(jié)食的小伙子,如今已是“給地球號脈”的大先生。
但那根初來時的扁擔仿佛還在。一頭挑著“廣廈千萬間”的家國夢,一頭載著“寒士俱歡顏”的仁者心。
“地學樓”三字是何繼善親筆設計的。
“在地球物理學界,既懂方法原理,又懂研制儀器的,世界上僅有兩人,中國的何繼善是其中之一。”國際著名地球物理學權威弗蘭克·莫里森如此評價。
而這束光,是從山村、戰(zhàn)火與礦洞的幽暗深處煉成的。
1934年,何繼善出生在瀏陽大圍山腳下。6歲那年,他跟著父母躲避日軍侵華戰(zhàn)火,“往山溝里鉆才活得成”,幾經輾轉,最終全家在永州新田安頓下來。
青年何繼善(右上)與家人合影。(資料圖)
1950年,何繼善在長沙上了一學期中學,又因家庭拮據(jù)而被迫輟學。之后,他參加中南有色化驗班的學習,被分配到家鄉(xiāng)附近的湘東鎢礦干了4年礦砂化驗員。親身體驗爬坑道取砂樣后,他立志要尋找一條勘探地下寶藏的新路子。
1954年,“一五計劃”如火如荼進行時,何繼善發(fā)表人生首篇論文《改進啟普式氣體裝置》,以礦工身份用“土法子”點亮了科技火花。
“連實驗瓶都是撿來的。”他回憶起的那段“草根科研”歷程,正是新中國工業(yè)白手起家的縮影。
1956年,黨中央“向科學進軍”的號召如春雷激蕩,沒有完整接受過中小學教育的何繼善,以同等學力身份考入長春地質學院金屬物探專業(yè)。四年后畢業(yè),他重返家鄉(xiāng),到中南礦冶學院(現(xiàn)中南大學)地質系任教。
何繼善介紹2018年度國家技術發(fā)明獎一等獎項目。
從礦工變成大學生,再到大學老師,他沒有忘記曾在礦坑里立下的志向。
20世紀七八十年代,我國礦產勘探使用的多是進口或國內仿制的變頻儀。設備笨重,操作也費勁,進山區(qū)還要用馬車拉。
“光仿制沒出路。”為了探索地球勘探的新理論、新技術,何繼善趴在深山里做實驗,坐在田埂上搞研究。
沒錢,怎么辦?他變賣衣物換電子元件。為了實地測試,他帶著學生們幾乎跑遍了我國不同礦種的礦山。
功夫不負有心人,1986年,他攜“雙頻激電法”在國際上首次亮相,引起了世界地球物理學界的轟動。
何繼善為數(shù)百名學生量身創(chuàng)作了嵌名書法作品。
窗外還墨黑一片,中南大學家屬區(qū)一扇窗的燈,準時亮了。
何老起身,洗漱,鋪紙,研墨。凌晨四點半到六點,這是屬于他的“晨課”時間。
筆尖飽蘸濃墨,懸腕,凝神?!按航彼B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......”一首描摹天地浩渺、人生代序的《春江花月夜》,隨著漸明的天色徐徐展開。
“寫寫字,給腦子松松綁,也當活動筋骨了?!闭l能想到,這位“理工男”還寫得一手遒勁的好字?
采訪當天,何繼善院士“忠昭日月 氣壯河山”紀念抗日戰(zhàn)爭八十周年書法作品展恰好在長沙展出。
何繼善院士“忠昭日月 氣壯河山”紀念抗日戰(zhàn)爭八十周年書法作品展。(張紫越/攝)
親身經歷了戰(zhàn)爭年代的何老,把感受一筆一劃寫進了字里?!白龊肋~的中國人”“視死如歸本革命軍人應有精神”……他還特意帶來一本新出版的作品集,一頁頁翻書介紹。
“科技不是無根的浮萍?!焙卫^善認為,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科技力量,與其傳統(tǒng)文化和精神特征相互塑造、共同演進。
所以,他常告訴學生們,不管搞哪個學科都得有點文化底子,“能讓生活更豐富,看事情也更透亮?!彼€發(fā)現(xiàn),“有的理工科學生考不好,問題出在語文上。題目沒看懂,答案自然跑偏。”
這也是他分享給學生們的真心話:有點專長,有些愛好,還要博學,文理都懂,活著更有意思。
“The most difficult thing is to know yourself.”
何老愛聽家鄉(xiāng)花鼓戲,興致來了也能唱幾句,英文更是說和寫得都流利自然,采訪中信手拈來。
“奮戰(zhàn)守孤城,視死如歸,是革命軍人本色”
“我家在江南,門前的小河繞著青山。在那繁華綠葉的村莊,我懂得怎樣笑,怎樣歌唱?!钡攘牡綖g陽老家時,他又哼起《江南之戀》的調子。
“最愛手里這桿筆,一直陪著我走到今天。日子苦的時候,它讓我心定;搞科研時,它給我的那份人文底子,也幫了大忙?!?
這位風度翩翩的老先生,字里行間透著一股硬氣。
迎著大太陽,何老慢慢走在香樟樹下,昔日挑擔青年已成耄耋老者。
他沒有拄拐杖,地學樓也沒有電梯。去年,他上樓梯時還堅決擺手,不讓助手攙扶。
比起他手里那支筆,他的身子骨,似乎更硬朗些。
何老在教學樓下曬太陽。
改革春風里的1978年,全國科學大會,湖南代表團從北京捧回了一張無人認領的獎狀,成果為“電阻率法勘探干擾異常消除方法的研究”。
經查證,這張獎狀屬于當時名不見經傳的何繼善。他用一臺手搖計算機,硬是搖出了一條中國人自己的勘探路。
30年后,還是北京,何繼善從國家科學技術獎勵大會上親自捧回了2018年度國家技術發(fā)明獎一等獎證書,這是該領域的首個國家技術發(fā)明獎一等獎。
拿大獎,高興嗎?何繼善的回答是:“早日看到更好的技術超越它,更能讓我高興?!?
他說,任何科研成果都有時代局限性,再大的獎也只是路上的里程碑??萍紕?chuàng)新永無止境。
何老背著雙肩包走進辦公室。
那么,“何院士,您服老嗎?”
何老坦然,“到了我這個年紀,這些東西都想通了??赡苣囊惶炀偷瓜铝?,人家勸我,少干點吧,做這么多干嘛?”
話音剛落,他又反問一句,“我還能干,為什么不干呢?”
執(zhí)教一甲子,門下上百名博士碩士,何老覺得,教書育人是一輩子的事業(yè)。
如今,他成了一座行走的“科普燈塔”,一場場科普報告從三湘四水涌向全國。助手透露,沒幫何老做過PPT,每一份講稿都是何老親手打磨的。
“同學們,要尊重前輩,更要超越前輩。長江后浪推前浪,社會才能奔騰向前。”這是何老做科普時常掛在嘴邊的話。
醫(yī)生給何老檢查身體。
岳麓風骨,湘水長歌。
采訪尾聲,醫(yī)生過來量體溫,才知何老昨夜感冒了?!八麍?zhí)意守約過來,說答應了就要做到?!敝值吐暯忉?,“他一直這么倔?!?
醫(yī)生開好藥離開,何老也收拾好雙肩包起身。為方便模擬小型實驗,他去年將住處的一間臥室改成了辦公室。
“真正的實驗室是在廣袤的大地?!焙卫辖悠痣娫挻_認,明早就要趕飛機,去三峽考察。
這位曾經挑扁擔的青年、如今背雙肩包的老人,仍想為山河負重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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